August 15, 2016 | 作者/周儒婷 文編/沈怡均
「社會安全法應該像一面網,網住每個向下墜落的人。」
曾有一位資深社工師如此說道。以最簡練的語句,鮮明地刻劃出如今在台灣這塊土地上,仍有許多掙扎著求存的人們。然而當真正面對那些街友、拾荒者、貧困戶……等族群時,仍有不少人會想,若是不畏懼挑戰與艱辛、擁有恆心與毅力,他們便一定能夠改善生活──「向上」並非遙不可及的未來,翻身之時更是指日可待。
然而,事實真是如此嗎?
若只要「努力」便能夠改善生活,又有誰甘願向下潛行?
「編織」之前的想像
位於捷運唭哩岸站附近的私立基督教聖道兒童之家,是一所已然耕耘多年的育幼院。迄今十多年間,陳信仲先生皆在機構內任職,並從當年具有教保經驗的生輔老師,一路走到了如今社保主任(兼俱社工員及教保員身份)的位置。
初見陳主任時,我們對他的印象與想像中有些出入──比起總在傳播媒體中得見的、溫柔和藹的社工員,陳主任看來有些沉默嚴肅、不苟言笑;然而一場訪問下來,足跡涉及諸多領域的他,卻實則是以詼諧幽默的口吻和我們娓娓道來「社工」這項職業,最為真實的面貌。
「大眾對社工工作的誤解大多是薪資低廉,或者需要24小時待命等,」在最開始的時候,陳主任便先這樣告訴我們,「但社工的薪水不高,通常指的是相對於實際工作量而言,畢竟每個個案都必須事必躬親,如果沒有經歷過真的無法體會箇中滋味。」
而和我們原先臆測得不同,社工實則並不需要24小時待命,除非是第一線工作者,得面臨家暴、性侵等需要即時救援的個案,社工員才會輪流攜帶公務機,以便隨時保持聯繫。
「此外,真正的社工工作,其實沒有什麼 SOP 可以遵循,因為社工是一個以『人』為本的工作,是與人相處的重要過程。」
再來,學會「編織」的技能
現在在台灣,一百五十多所大專院校中僅有二十幾間有社會工作學系的設置,因此陳主任認為,在如今刻板印象仍然嚴重、大環境相對不那麼友善的情況下,若有學生選擇進入社工系,對於未來工作內容,其實多少已有較為清晰的定位與想像,「現在的學生和我們那個年代不太一樣,多數都比較知道自己為什麼進來,也比較有熱誠。」
然而,如今的學校教育偏向『證照』取向,社工系的學習與訓練多為了讓學生取得證書,成為一名「合格的」社工師,「可是真正重要的應該是要提升實習時數,而不是單純在學校裡面學習理論。沒有實務經驗,你會很難知道真正的社工工作是什麼樣子,因為不同個案都有不同的經驗和狀況。」
陳主任說,實務的重要性絕對大於理論,即便充備的理論知識仍是必要,但通常僅適用於社工彼此間個案的交流討論──那些需要第一線接觸多元族群的實務工作,僅有「實習」能為學生帶來較為明晰的感受,因為當實際接觸個案時,所做的評估是極其仰賴於經驗的判斷。
因此延長實習的時數、加強實務面的訓練是他目前看來最迫在眉睫之事。
「甚至實習能夠讓你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『想要』、『適合』這個工作,它不好做,很容易彈性疲乏。雖然對於社工工作擁有熱忱很好,但若無法有效地進行自我調適,會比較無法適應這樣高強度的工作。」
「而且,能夠幫助人的工作還有很多,並不真的一定要投入社工這個行業。」
即便目前整個社工環境都明顯人手不足、案量極大,但想要「服務」他人,並不只有一種選擇,從事「志工」也會是不錯的方向,「社工需要看整個環境體制,諮商則是靠個人的熱情與專業;但志工的話,只要不違法,志工能做到的有時甚至比前兩者多很多。」
「更重要的是,社工的訓練在於練習與人溝通、對話,然後得以很大的熱忱去陪伴另一個個體,陪他/她面對很多問題、並改善狀況。它不輕鬆,也必須有毅力。」
譬若當年與陳主任同系的朋友們,如今也都在屬於自己的崗位上竭力打拼──他們多數並沒有選擇進入社工體系,但也是這些形形色色的職業取向,才真正讓我們的社會平衡而完整。
關於那些,「網」的元素
十多年的社工經驗,除了艱辛與挫折外,我們相信陳主任定然也遇過不少溫馨或有趣的個案。而陳主任一聽到「有趣」兩字,旋即滔滔不絕地與我們分享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經歷。
「忙碌的時候我可能一天需要跑四個家訪,從早上到晚上,騎著機車大江南北地跑,就是為了能順利抵達目的地。通常個案的家都在比較郊區、偏僻的地方,因此有時候對我們來說最棘手的事情,並不是大家以為的個案家裡很危險啦、會被案主威脅啦……什麼的,我們反而怕迷路、怕機車拋錨,更怕被狗追。」
講到此處陳主任也不禁笑了出來,「家訪危險排行榜,第一名居然是被狗追,你們能想像嗎?」
在多元繁複的個案裡,有些關於家暴、有些關於性侵,獨居老人與經濟不穩的家庭更佔了多數,陳主任曾被獨自生活的爺爺奶奶熱情地贈送過蔬果,也曾被受刑人家屬的熱情相待顛覆了自己的刻板印象,「這些事情其實讓我知道,很多事情是到了社會上你才能學會,而無法簡單地從課本學到,或用言語相傳。」
此外,也有已然離開育幼院多年的學生回來聖道之家找他,與他分享自己的近況,談那些關於工作、關於愛情、關於友情與其他更多、從前沒能坦然而言的事情。「在和回來的人聊天時,真的會很有感觸,你會發現對方真的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,他有了新的生活、新的未來……但就算如此,這些孩子還是會回來找你,會想和你分享。」
在陳主任口中,當年不少育幼院的孩子在與他長期相處下,其實彼此間已經超越了「社工」與「服務對象」的關係。他對他們而言,亦師、亦父、亦友,畢竟陳主任幾乎參與了他們從幼到長、直到步入社會的完整過程,是他們最溫暖守望的避風港,使他們不必遭受來自外界的標籤與歧視,對於未來亦尚能有不滅的想像。
所以,該如何編「網」呢
聊到這邊我們也不禁問道,那除了這些個案外,在心情上,這些年來您認為自己最有感觸的事情又是什麼呢?
「換位思考的重要性吧。」
幾乎是在聽到這問題的當下,陳主任便毫不猶豫地回答了我們,「以前二十幾歲剛入門、還很年輕的時候,會以為只要有熱情就能助人,或是那些我覺得過得「不好」的人也一定需要幫忙,但其實隨著接觸越來越多的個案,我發現有時候是我們將自己的價值觀套用在旁人身上,人家過得好好的,甚至比多數人都還知足快樂。」
在社會上各個隅角我們都曾遇見過看來「需要幫助」的人們,但是否對方真的想擁有跟我們「一樣的」、「比較好的」生活方式?倘若對方過得很好,那麼貧窮,到底等不等於「需受助者」?生活相對富足的人,難道就不曾需要協助?
「此外,社工在評估個案時,很多時候也會遇到兩難的情況。」在這條路上,陳主任也有過許多難以言說的挫折,但比起生理上的勞累與負重,心理上的掙扎往往才是令他們感到難以釋懷的,「當一個孩子在機構內造成其他師生的安全問題時,你究竟是要考慮讓孩子繼續穩定的在機構內生活?還是讓他離開機構維護其他師生的安全?」
「個體」與「組織」的取捨,尤其讓陳主任對於自己從事的工作感到過迷茫,但後來在適當的情緒調整後,他也思考得更為透徹,「但我發現只要每次都重新思考:我這樣做到底好不好?我有沒有盡量做好每個環節?如果發現已經全力以赴了,問心無愧了,那就沒問題。」
畢竟人與人之間,不可能所有的情況都能彼此滿意,只要盡力而為,逐步改善每一個個案的狀況與問題,同時在面對任何個案的時候,再多一些溫柔與寬容──如此,便已足夠。
一張「向上」之網
「剛開始做的時候,工作跟工作中間會拉半年,因為我會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做社工?工作薪水又不高、還會被投訴,人的回應很容易讓人萌生退意。就算你明明覺得你做的是對的,但你服務的對象、甚至是你合作的不同單位都會給你一些意想不到的打擊。」
「社工不是有求必應廟,但往往如果我們不能即時地、有效地給予求助者幫助,我們也會被責怪、也會得到負面回饋。」
然而陳主任最終也沒放棄這個職業,他認為社工的訓練不僅使他學會該如何與人對話、從昔日那個不擅長表達的孩子變成如今無論面對怎樣的人,仍能侃侃而談;更讓他在自我信心的建立上有了很大的成長與收穫。
始終佇立於險峻第一線與個案接觸的社工,在陳主任眼裡,它高負荷量、高壓力、高流動率,並且低成就、低報酬、低士氣,又缺乏安全性。
然而也是這樣一個工作,得以讓他大量地與不同人們接觸,使生命與生命交錯,對陳主任而言,他所做的事情雖然無法直接有效地使窮者翻身、使受暴者超越傷痛、使獨居老人安享晚年,但他能夠緩慢地引領他們向前,用時間與陪伴,證明他會與他們並肩相行。
「社工的環境若不改善,想要投入的人不會多,但現在大家已經越來越重視這個職業,真的有在改變了。我呢,我也會一直做下去,因為對我而言,與人相處的工作沒有標準答案,它充滿了『生命力』,更蘊含著各種『變換』的可能性。」
社會工作者就像織網人,為那些需助者築構出一張「向上」之網,雖緩而慢,但不懼前行。
對於想要成為社工的你,陳主任的建議是......